刚到德国留学,每天吃饭五块十块,可买只杯子、盘子,舍得一两百块。肚皮满足了,精神也要满足。买来了不舍得用,也不舍得摆,藏进盒子里,垫足宣纸,难得请出来摩挲一下。瓷器以轻薄为佳,但是跟小笼的皮子一样,太薄也不好。薄了烫手,而且机巧太重,停匀失当。轻薄之外,要硬气,跟书法一样。毛笔虽软,但笔画要经打,字要立得住,那些巴洛克的式样,像肉墩子、软骨头。纹饰也有讲究。英国、法国、意大利的名牌,泼金贴紫,大红大绿,俗气得不行。瓷面作画,妙在小巧、蕴藉、闲逸,像宋人的工笔小品,又像汤里放盐,一撮,味道就到了。
德国的天气有四季,生活却只有两季。冷的半年,人不是缩在帽子围巾里,就是窝在砖墙里。暖的半年,饭店的门窗从中午开到夜里,桌椅铺满广场,又是嘉年华,又是音乐节——五月到十月,明斯特有六场旧货集市,摊头从大学主楼摆到城外湖边,三里多长。明斯特虽小,但富得出名,集市上好货也多。旧的总比新的便宜,反正不太会用。德国师母说,换她也买二手的,这东西都是藏在橱里,外婆传妈妈,妈妈传女儿,没人碰的。
过了几年,老婆来陪读,我的留学生活,一下子从冬天变成夏天。出去玩得勤了,商店逛得多了。她买包、买衣服之余,也随我发现了新大陆。到柏林,要看KPM(柏林皇家瓷厂);到慕尼黑,要看宁芬堡;梅森人口三万,我们足足待了四天。瓷厂有座像模像样的博物馆,瓷厂到老城,一路全是旧瓷店。梅森紧邻德累斯顿,萨克森王国的都城,店也多,专卖店、折扣店、旧货店。还有一爿餐厅,餐具都用梅森瓷。客人礼服手包,也忍不住抬起盘子,偷偷看一眼商标。
我们四处捡漏,也就买买旧货、小件。老婆有位闺蜜,立升大,兴致浓,不要说碗碟壶瓶,精如人偶,巨如浴缸,也是家常日用。杜塞尔多夫国王大道上,有一爿百年家居店,我们偶然买到一只花盆,形制罕见,花饰别致,还打七折,老婆向闺蜜显摆。偏偏闺蜜的“万宝全书”缺这只角,对照片越看越喜欢。商店里找不到,就去问瓷厂,早停产了,就定制了六只。定制的价钱当然不一样,不过这点价钱,对她也不一样。
用王家卫《繁花》的台词讲,闺蜜的收藏“大而全”,我们的“小而精”。可是我们的到底也不算“精”,再借《一代宗师》的台词,只好跟她“比想法”。商店里,最便宜的是残品。一把茶壶,少了盖子,价格只开十分之一,还有同款的糖罐,也剩底下一半,像只茶盏。我一起买下,把罐头顶在茶壶上,正好封口——既抛冠冕之累,又破彼我之别。
这当然是说说笑笑,但生意场上,是真刀真枪。三四年来,老牌家居店一到搬场,把库房里的钉子户请出来,三折五折卖,一半是瓷器。手绘固然精美,比不过印花薄利多销。这些名瓷,三百年前仿制中国瓷器起家;三百年前,欧洲贵族的城堡、宫殿里,有不少“中国厅”,摆中国花瓶,贴中国瓷砖,彰显主人的洋气。现时,今非昔比了。(陆 岸)